智齿

* 开头与设定来自btmn老师

* 里面每个字都纯属我胡编乱造

* 拜托请务必不要上升真人谢谢

* 丞正 + 贾正

“疼。”

黑暗中范丞丞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好疼啊。他想。

玻璃水缸里的蓝色斗鱼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露出一隙雪白的鱼肚。

智齿

朱正廷路过的时候听到一颗橙子说，我不想被他拿走。

苹果问，为什么啊。

橙子说，他只想拿我去砸黄明昊。

朱正廷心想，还想砸我弟，你谁啊。

一抬头就看到范丞丞蹲在那边，对摆在纸盒子里低价售卖的烂橙子挑挑拣拣。

他走过去，对捧着手机的水果店老板指了指那盒烂橙子。

“这些我都要了。”

范丞丞抬头看了他一眼，摘下一只耳机，突然笑了。

“那我买苹果呢？”

烂橙子旁边还摆了一盒烂苹果。

“那我也全买了。”朱正廷毫不犹豫地开口道。

还有这样搭讪的。范丞丞心想。

“行啊，那都给你。”

朱正廷转过身对柜台后面的老板说。“这两盒，微信支付。”

然后又说道，“你烂橙子烂苹果别卖给那边那个人，我就住后面那小区，天天来。”

刚拎着沉甸甸的两袋烂水果出了店门，朱正廷就给弟弟发微信。这几天上学你跟我一起出门啊。

范丞丞看他走远了，挑了两个新鲜的橙子去买单。

老板一边给他装袋一边心想，没说不让人买好橙子。

于是第二天下午，范丞丞还是拿着优秀的新奇士橙去砸黄明昊。春末夏初的天气很好，他们俩照常翘课，无所事事地晃到操场后面空无一人的网球场。前一节课是隔壁班的体育课，负责收拾器材的同学迫于黄明昊的威慑力，偷偷留下了一箱网球放在树下。

黄明昊从里面掏了三个网球出来，抛出一颗到空中。这是他从学长那儿花一个小时学来的球杂耍，玩得极好。黄明昊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可爱小脸，头发蓬松柔软，扬基队的棒球帽反戴，周末拿着三颗球往街边一站，赚取坐在星巴克雨篷下年长姐姐们的目光（还有放到帽子里的零钱）。

手里的三颗球转了三轮后，他冷不丁地甩出其中一颗，笔直地砸向范丞丞。范丞丞头一歪，躲了过去，拎起剩下那一箱球，劈头盖脸地倒向黄明昊。混乱中范丞丞使出必杀技新奇士橙，黄明昊不甘示弱地砸了回去。第不知道多少回的pk开始，仍旧分不出胜负。

“嘶——”

黄明昊停了手，看着范丞丞捂着脸突然蹲了下来。被恰好躲过的新奇士滚到地上，弹了又弹。

“你怎么了。”

“牙疼。”

“你怎么牙疼。”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牙疼。范丞丞疼得懒得讲话，在心里嫌弃他。

“你是不是要长智齿了。”

黄明昊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有可能。范丞丞心想。到这个年龄了。

之后他俩在地上歇了会，天蓝得不像话，十六七岁的旺盛精力和汗液摊在太阳底下静静地蒸发。黄明昊学Justin Bieber，像广告画报里那样把短袖边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一截少年细瘦的肱二头肌。

范丞丞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腮，无声地嘲笑黄明昊幼稚。他仗着虚长两岁，黄明昊听Justin Bieber的时候他早已从billboard浪子回头，书柜上层是满满的古典音乐和电子音乐黑胶。黄明昊心里还记恨他打第一对耳洞回来后范丞丞指了指自己已经愈合干净的第二对耳洞，讲来也就是五十步的小学鸡嘲笑一百步的小学鸡。

我过会儿再走，今天我哥要来接我。

黄明昊平日是野狗，遇到老师长辈是奶狗，打完架是死狗。朱正廷出现的时候，莫名让范丞丞嗅到黄明昊身上忽然出现的小狼狗味儿。朱正廷给他带来限定一周一包的好吃垃圾零食，黄明昊跳起来，拿到手里撕开就吃。

朱正廷一眼就认出了范丞丞那张长得还是非常可以的脸，下巴尖抬起来，点了点范丞丞的方向，问黄明昊。他没欺负你吧。黄明昊生怕暴露了自己翘课还打架，从垃圾零食里埋头出来，含糊不清地讲。没有啊，他我同学，闹着玩儿呢。

那两个优秀的新奇士早被砸烂，扔到垃圾桶里了。

漂亮哥哥突然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摸弟弟下巴上的擦伤。范丞丞眼看着黄明昊原本了无生趣的眼睛眨了眨，刹那间有了光，热烫地粘到近在咫尺的哥哥脸上，欲望从皮肤下面渗透出来。

范丞丞什么人，父母不惑之年生下他，从小生活在身为大明星的姐姐身边。人精姐姐宠出的太子爷也是个人精，对方还没出声，一张脸摆出来，他就知道对方心里打什么算盘。

人精范丞丞默不作声地看着此时黄明昊白嫩嫩的小脸在哥哥手心里软成一滩奶油，包藏的野心和欲望全都浮出水面，明晃晃地摆在少年的眼睛里面，只差屁股后面没冒出一根晃来晃去的狼狗尾巴，漂亮哥哥却只顾着看弟弟脸上的伤口，心疼地托着黄明昊的脸左看看右看看。

范丞丞起了身，走到刚来得及藏起狼子野心的黄明昊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

“这你哥啊？双胞胎？”

黄明昊嬉皮笑脸道，“他比我大六岁呢。”

这句话他讲过八百遍，但凡见过他俩的人，十有八九要猜他们是双胞胎兄弟。

朱正廷不高兴了，这十有八九次里，一如既往地要跟他置气。范丞丞看着他心想，也蛮可爱。

他看人看得准，打小情商比天高，那厢黄明昊还晃来晃去，摆出一副没事我真没事的模样，这边的太子爷放低身位，平时冷漠高傲的眼角眉梢都跟着低了几分，跟朱正廷轻巧玲珑地说了一句，哥哥好。

黄明昊一听差点喷了。装，真他妈会装。

脏话当然不能当着朱正廷的面讲，他还要当哥哥的小可爱。

黄明昊说他俩不是打架，朱正廷不疑有他。范丞丞神情乖顺，一上来就要做他弟，他心眼浅，藏不住情绪，笑着弯了眼。朱正廷在家里是老幺，上面都是姐姐，出了家门特乐意给人做哥哥收小弟。

黄明昊吃着零食露出作呕表情，范丞丞成天跟他一起上房揭瓦，这会儿乖乖喊人哥哥，还跟人坐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十三岁起就认识了朱正廷，朱正廷看着他长大，他看着朱正廷从青春期末期破茧成蝶成如今模样，开头一年叫过几次哥哥，后来只会朱正廷朱正廷。

“我扫你还是你扫我？都行。”

朱正廷扫了范丞丞手机屏幕里的二维码，俩人加了微信。

“你住哪儿？”

“嗯？”

“我车就停在附近，可以顺路送你回家。”

范丞丞还没答话，黄明昊抢先开了口。

“他跟我们方向相反。”

“没事，等一下我打车回去。”

“也行。”朱正廷还想去超市买个菜，家里冰箱刚好空了。

范丞丞看着他俩走远了，手撑住脸，掌心里隔着皮肉是那颗还未破土而出的臼齿，不安分地隐隐作痛。

他那时就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

***

他最近很爱去水果店。

朱正廷假装漫不经心挑挑拣拣，竖着耳朵听水果之间絮絮叨叨的交谈。

那天虽然放了范丞丞一马，做哥哥的还是不放心。水果是不会撒谎的，朱正廷从小就笃信这一点。

水果却再没提到过范丞丞，只是互相抱怨着天气太热，雨季太长，还未熟透就被摘下放进冷藏集装箱，被顾客的手摸来摸去好害羞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水果那儿没有消息，朱正廷便在餐桌上有意无意地打听：范丞丞最近怎么样，你跟范丞丞又在一块玩儿吗。

黄明昊扒拉碗里的菜，心生不满，“你怎么不问我今天糖醋小排怎么烧的呢？”

还没等朱正廷从黄明昊那里问出话来，跟范丞丞又碰上面了。

范丞丞在摄影棚看到朱正廷的时候，后者正弯着腰，Oversize的白衬衫从牛仔裤里扯出一截空荡荡地晃。朱正廷专注地调整相机的光圈，白色幕布前的时装模特坐在高脚椅上，身后摆了个涂满颜料的画板，地上铺了几支干枯的花束，表情冷漠。

“然后是这个，”朱正廷打开双臂，宽松的丝质衬衫垂在两侧，像舞者一般挥动了半圈不存在的裙摆，头向后仰，露出细长的脖颈与脆弱的喉。

“你试一下，对，膝盖可以弯。”

范丞丞站在后面，觉得朱正廷比他镜头前的模特要好看。

他周末喜欢躺在家里打游戏，而远在异国慈善晚宴的女明星早就给他做好了安排，差遣他去观摩与NM百货公司合作的秋季系列广告计划。NM要进入国内市场，先用线上购物试水，再请国内明星合作投放广告打知名度。

早上九点半，范丞丞一边刷牙一边看staff姐姐发来的微信。

企划案在这里[愉快][愉快]辛苦你啦[鼓掌][鼓掌][呲牙]

今年的风格是——他坐在车后座时翻了翻——现代舞。

时间有点紧。朱正廷看了看手机。

他转过头，想叫人换布景，冷不防地看到了穿着一身黑靠在门边，墨镜滑到鼻梁下看着他的范丞丞。

范丞丞没什么表情，朝他挥了挥手，向他走来。

他没想到在这里碰见范丞丞，张了张口，脑子一瞬短路：“你帮我把那边那个灯箱拿过来。”

他话音刚落，摄影棚突然陷入安静，搬动道具画板的助理小吴在台阶上打了个趔趄，落地衣架前的设计师机械地重复在衣物里翻动的动作，站在角落和公关打商量的策划也沉默了，短暂的一俩秒内，迟钝如朱正廷也意识到自己成了所有人无形视线的焦点。

范丞丞四处望了望，指了指身边的射灯。

“这个？”

“呃，旁边那个，八角形的。”

范丞丞给他把灯箱搬来，“放这儿吗？”

“再过来一点。”

范丞丞尽职尽责地调整灯箱位置，尴尬的气氛慢慢有所松动，小吴迅速地清空了剩下的道具，设计师拎出一条欧根纱的长裙对比图样，策划与公关回到了刚才的话题，嘈杂又渐渐填满了摄影棚。

朱正廷有点摸不着头脑，周遭没有人敢看他这边，好不容易抓到了面容僵硬的同事的视线，对方忍不住，先别开了目光，一脸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球球你别问。 

“怎么了哥？”

范丞丞当然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感觉有点怪怪的，算了，”朱正廷找不到头绪，大手一挥就抛之脑后，“那边补妆补完了吗？”

直到今天之前，范丞丞不知道给人跑前跑后做小助理是什么愉快滋味。他一边乖乖听从会跳舞的摄影师的指挥，转过身又心安理得地接受其他人的客客气气：“梯子在内下面呢，要不我给您拿过去？”

“不用不用，不过您能帮我拿两瓶水吗？谢谢啊。”

忙完后朱正廷坐在地上收拾器材，范丞丞凑过来，把水递给他。

“哥你下午还有工作吗？”

“嗯……”朱正廷停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没了吧应该。”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那边有家烤肉店还行。”

朱正廷犹豫了一下，范丞丞趁热撒娇，“我早上起来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呢。”

“行吧，那你先下楼。”

范丞丞站在外面等的时候，被人认出来。范家姐姐不仅本职工作做得好，在投资领域更是风生水起。对方一脸笑意地过来跟太子爷嘘寒问暖，“哎这不是丞丞吗，怎么上这儿来了，冰冰还没回来吧？”

“家姐还在纽约，我替她过来看看她合作的项目情况。”

范丞丞轻车熟路地跟一个毫无印象的人客套。这张脸他不认得，上面的表情他是熟悉的。

“丞丞长得真快，我上次见你才这么高，”对方比划了一下，“现在有一米八了吧？一米八五？你也要成年了吧？”

“嗯，快了，马上十八。”

“之后什么打算啊，要不跟你姐拍电视剧？我看你条件也挺好的——”

范丞丞的视线越过对方的肩，看到一辆白色的GTR从车库里出来，副驾驶的车窗缓缓落下，漂亮哥哥坐在里面朝他招手。

“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下次再聊啊。”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范丞丞大步向朱正廷走去，落了副驾驶的座。

“你们认识吗？”朱正廷看了眼后视镜，又小声催促他，“安全带。”

“不认识，”范丞丞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她问我路。”

“有点像芭莎的李姐。”朱正廷拐了个弯，“你给我导个航吧。”

“不用导航，我认得路，你别上高架，下个红绿灯左拐就行。”

“你经常来这边？”

“我姐带我来过几次，她跟他们有合作。”

“家里还有个姐姐啊。”

“比我大挺多的，工作很久了。”

“我也有姐姐。”

“再加上一个弟弟。”范丞丞开始若无其事地旁敲侧击。

“你说黄明昊？”朱正廷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不是我亲弟，我们俩家里世交，他父母送他来上学才跟我住。”

想也不是。范丞丞还记得黄明昊看他哥的神情，与往日擅于掩饰自己的小孩儿大相径庭。

“你想吃什么？”

朱正廷翻菜单，范丞丞也翻菜单，眼神却落到对面哥哥的手上，细细的戒指圈住透白的指节，在酒水单上跟着背景音乐有节奏地轻轻敲。

真像电视里出来的人。

“问你话呢！”

朱正廷以为他发呆，笑着拿起酒水单作势要敲他，范丞丞连忙躲开。

“我不知道，我都行。”

他长身体，爱吃肉，早先是姐姐带他来，全副武装地坐小包间，给他把菜点好。后来他搬出来自己住，嫌远，就再也没来过。

点菜不是太子爷的事，他只负责吃。

“牛腹肉可以来一份，牛小排，猪五花……大肠你吃吗？”

“我不吃内脏。”太子爷挑食。

“牛舌呢？”

“不吃。”

“你不会猪蹄鸡脚之类都不吃吧。”

“不吃啊，他们哪有猪蹄鸡脚我看看。”

朱正廷把菜单推到他面前，“你来。”

“洋葱你吃吗？”

“不吃。”

“秋葵呢？”

“不爱吃青菜。”

“杏鲍菇总可以吧。”

“可以吧，”朱正廷不情不愿，“不是来吃烤肉吗。”

“你怎么这么挑嘴。”太子爷批评漂亮哥哥。

朱正廷愣了两秒，狠狠地给了范丞丞的肩膀一锤。漂亮哥哥嘴上吃瘪，只好用拳头说话。

这是太子爷有生以来负责给人烤肉的第一餐。朱正廷出乎意料地在这方面显得笨手笨脚，几片肉丢下去，堆成一小摞，油花嗞啦作响，牢牢黏住分都分不开，哥哥越忙越慌，眼角被油烟刺激得通红。范丞丞看不过去了，“我来，你吃。”

朱正廷一边说啊不好吧，一边乖乖把镊子递给了范丞丞。

“哎你等一下，你这是盐吗？”

“是吧？”朱正廷无辜地看了看玻璃瓶上的标签，“糖？怎么会是糖？不会吧？”

范丞丞对眼前人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小脸微妙地同时产生“想揍他”和“好可爱”两种想法。

“哥你真的比黄明昊大六岁吗？”

“真的啊。”

朱正廷吃了一片猪肉，忍不住惊叹。

“你试一下这个。”

范丞丞打了个蛋黄到酱油碟里，用筷子夹起一片刚烤好的牛腹肉沾了沾，向对面送去。

“你拿——”

本来想把筷子递给对方，没想到朱正廷起了身，弯腰凑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筷子尖上的肉。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那双春水一般的眼珠子动了动，突然全是亮晶晶的光，像一只突然亲近的野生小动物一样，朱正廷就这样看着他。

“这也太好吃了吧？”

娇艳欲滴的柔软双唇上是融化的油脂，漂亮哥哥对他展露出肉食者被满足口腹之欲的一笑。

范丞丞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这是什么套路啊？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是没见过美人的人。

范丞丞低头继续烤肉，不时又看了几眼朱正廷。几个小时前在摄影棚里神仙一般的哥哥，此时盘腿坐在烤肉店的榻榻米隔间，一片人间烟火气。

“您这边已经结过单了。”

正要埋单的朱正廷转过头，眉毛挑了挑，看了眼酒饱饭足后犯懒的范丞丞。范丞丞手撑着下巴，说不好是胃里过量的食物，还是温热的一小杯米酒，抑或是对面哥哥连不满都有点可爱的脸，他笑了笑，牙槽骨深处隐约的疼痛开始突突地跳动。

“真的不怪我，我来这里吃饭的账单都是直接记在我姐那儿的，我们家熟客。”

“不然这样吧。”

范丞丞坐起来，手搁在立起的膝盖上，瘦长的手腕骨上挂着一块以他这个年龄来说过于昂贵的腕表。

“正廷哥下次请我看电影，算是扯平了吧。”

“……你想看什么？”

“漫威吧，不是下周就要上了吗。”

“那也行。”

“那说好了，一言为定。”

***

从记事起，朱正廷就能听到水果说话。

小时候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半夜迷迷糊糊地去洗手间，茶几上一盘聊得火热的橙子喊他，喂，喂，你，对，就是你，过来一下。

七岁的朱正廷揉揉眼睛，爬到沙发上坐下。

你认识住在冰箱冷藏室第二层里那个苹果吗？

哪，哪个啊？

最漂亮的那个。

我不记得了……

你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喝杯咖啡。

可是橙纸整么喝……

他刚刚换了门牙，讲话还漏风。

小朋友不要管这么多，你要是帮我，我就跟你讲一个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朱正廷好奇起来了。

惊天小秘密，听了吓死你。

朱正廷一听有惊天小秘密，从沙发上一跃而下，高高兴兴搬了塑料小板凳，打开上层冰箱，探头进去，看到五颗苹果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呃，那个，那边的那个橙纸样我跟最漂亮的苹果说，他想跟她一起喝咖啡。

过了一会，一声细不可闻的哼传来，其中一个苹果开口道，你叫他去做梦吧。

朱正廷关了冰箱门，跑回茶几边对橙子说，她说叫你去做梦。

唉。那个想喝咖啡的橙子叹气。

其他的橙子纷纷开始嘲笑他。

朱正廷耐着性子等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了。

那惊天小秘密呢？

唉。橙子还在叹气。

不是说有惊天小秘密吗？

有，有，你记得你姐那天不让你吃巧克力，说你长蛀牙吗？

嗯……好像是。

其实是因为你姐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吃掉了，那盒里面已经没有巧克力了。

没有巧克力了？

没有巧克力了。

朱正廷呆住了。橙子耐心地等了一下，看他没有哭，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但是猪肉脯还有，你姐藏在橱柜左数第二层了。

橙子话音刚落，就看到朱正廷跳起来，笑得露出刚刚掉的门牙，跑去厨房了。橙子心想我活了三个月，第一见到这么好哄的。

喂，小傻子。

嗯？朱正廷从埋头苦吃里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正，廷。

他嘴里鼓囊囊的，像第一天开学时在全班同学面前自我介绍一样认真。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橙纸。

……我叫新奇士橙。

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你看我问你为什么叫朱正廷了吗？

七岁的朱正廷被这么一凶，又呆住了，在哭和不哭之间犹豫不决。

唉。橙子叹气。零食柜最底层里面你摸一摸，应该还有一袋果冻。

朱正廷又笑开了，蹦着跳着去找果冻。

吃吃吃。橙子凶他。门牙都没了还吃那么多零食。

几回合下来，朱正廷不怕他了。

喂，新奇士。

干嘛。橙子对于照顾小孩感到精疲力竭。

你要是永远在这里就好了。

其他橙子突然开始起哄，吹口哨。新奇士橙又羞又气。

说什么胡话，我已经三个月高寿了。

我、我等一下就把你藏起来……

不知不觉间，七岁的小男孩已经陷入了梦乡。

小傻子吗。新奇士橙嘟囔着。

……

等朱正廷被妈妈从沙发上叫醒时，已是到了要去上学的时候了。妈妈心疼地给他换衣服穿袜子，问他有没有着凉。

朱正廷迷迷糊糊地问，新奇士呢?

妈妈笑他，什么新奇士，还在做梦吧？

茶几上的橙子们还在唧唧喳喳地唉哟你挤着我了过去点，却没有了昨天那个要约苹果喝咖啡的新奇士橙的踪影。

朱正廷急了，到处找。

新奇士呢？

直到他走到餐桌边，看到一碗被切成一瓣瓣的橙子。姐姐对昨晚偷吃了成堆零食的朱正廷翻了个白眼，拿起一瓣送到嘴边。

你不鼠吃他。

朱正廷哭了，嚎啕着这一张漏风的嘴，扑上去抢。

姐姐吓了一跳，手里橙肉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妈！朱正廷疯了啦！姐姐一面推开要跟自己拼命的小弟弟，一面慌张地朝客厅大喊，妈！你来管管啊！

七岁的朱正廷经历了人生第一场生离死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蹲了下来，为那瓣静静地躺在地上，再也不会跟他说话的新奇士橙哭得声嘶力竭。

从此他不再与水果交谈。除了偶尔在拔掉草莓的叶子时听一听他们精神的唉哟我操，大多时候，他不碰水果，也不听水果讲话，成为一个fruit-free的肉食主义者。

***

※朱正廷的超能力规则详解※

规则之一：能与水果交流。水果定义模糊，已知为广泛的植物果实。

规则之二：可以通过长时间练习调节水果音量大小，理论上可以无限接近于无。

规则之三：一旦果肉的完整性被破坏，水果便无法再说话。

***

“哥为什么不吃水果啊？”

“因为我是肉食主义者。”

“那蔬菜呢？蘑菇呢？”

“西蓝花倒是可以吃一点——范丞丞，你不用上课的吗？”

“我准备出国。”

周三的下午，范丞丞反坐在一张气压椅上，在朱正廷的工作室里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柔和的光线从大面积的玻璃窗落下来，比他小四岁的大男孩从他工作台这边滑到另一边，轻拽室内绿植修长的叶子，好奇地打量堆在角落的器材，研究朱正廷的复刻宝丽来。

朱正廷站在他的MoodBoard前，拿着大头钉，将Comme des Garçons在98年春季的广告从右上角拆下来，换上欧姬芙的罂粟花。正当他犹豫被换下的图片放哪里的时候，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他后面伸出来，将一张正在成像的宝丽来相纸按在正中间，上面是朱正廷笔直地站在白漆砖墙前研究他的MoodBoard的背影，光线刚好，构图规整。正当朱正廷被那只漂亮的手在虎口处的纹身吸引了目光时，另一只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拔出一颗大头钉，将相纸钉在了碎屑纸板上。

此时朱正廷才意识到自己被范丞丞从后面圈住，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落在耳侧的呼吸。

他急忙往一边退，范丞丞松了手，留意到他红透的耳朵尖。

“你是不是长高了，”朱正廷避开对方的目光，胡乱找话题。

“我怎么觉得你之前跟黄明昊差不多高的。”

“一直在长。”

范丞丞忍不住笑意，看着朱正廷红着耳朵尖手足无措。

他自然注意到有无数隐秘的视线，从前台到隔桌同事，朝他们投来。

他来的时候，大摇大摆的走进工作室，对前台的小姐姐露出不会被拒绝的十七岁好看男孩的笑容，问道，正廷在吗？

小姐姐被迷住了眼，有认出范丞丞的人路过，讨好地上前打个招呼，立即给人指了路。

正廷他坐那边呢，靠窗那张桌，他去买咖啡了，应该马上回来。

范丞丞道了声谢，看到他一走，同事便立即回过头问前台：知道人家谁吗？

自此前台每两分钟都要看一眼朱正廷那边，偷偷发微信给小姐妹。

“哥，你在哪儿啊？”

朱正廷在楼下等他的冰美式，感觉到手机震了震，拿出来看。

“我在上班啊[微笑][微笑]”

范丞丞的头像是一个🍊，每次看到那颗🍊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时候，朱正廷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有一颗新奇士橙，在偷偷地跟他用现代社交工具聊天。

一颗保质期远超三个月的新奇士橙。不会腐烂，不会被吃掉，不会突然再也不开口。

我虽然吃水果，但是不吃橙子。

为什么？朱正廷好奇了。

我就是橙子啊，丞不吃橙。

傻子吗。朱正廷心想。

范丞丞注意到周遭隐秘的视线，心里倒不介意。余光看到有人抬起了手机，他便转过身，直视那个小小的镜头，吓得手机立即缩了回去。

太子爷面无表情，光明正大的环视了一圈假装无事发生的工作室，算是给了个I’m watching you的态度，这个圈子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你们一时半会没生意上门还是做得到的。

“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朱正廷看了一眼还反坐气压椅，下巴靠在椅背上玩手机的范小少爷，“你家住哪儿？我送你。”

“我一个人住，正廷哥要来我家坐坐吗？”

“下次吧。”

上车后，范丞丞刚系上安全带，就收到了姐姐的微信。他看着手机，走了一会神。

“丞丞？”

“嗯？”

“你是不是这边有点肿了？”

范丞丞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猝不及防地抚上了他的左腮。

握在手中的手机还停留在微信界面，地下车库里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脸被突然掰向驾驶座方向，他突然又感觉脸有点烫。

朱正廷带着那副天真又无防备的模样，总是轻而易举地，毫无意识地，跨越过一道道防线。

“没事，最近在长智齿。”

“去看过牙医了吗？”

“没有，我想它长出来就好了。”

“不行，要去看牙医的，不然可能会一直发炎。”

“那我现在预约。”

仿佛是为了确认一般，朱正廷另一只手摸上了他没有发炎的右腮，比较了一番。

漂亮哥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不疼吗？”

“……疼。”

范丞丞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像被下了来自霍格沃茨的咒语，突然无法再撒谎。无法像三天前姐姐来家里看他，也托着他的脸，心疼地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时一样。

不疼，真的不疼。他轻描淡写地掩饰。

你别老担心我，你才刚回国吧，你看你鱼尾纹都累出来了。

不出所料地等来姐姐狠狠一巴掌打在胳膊上。

就你长了嘴会说。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过几天去医院看看。

我晚上九点的飞机。手机里三分钟前姐姐微信留言道。记得要去看牙。

好奇怪。

他怔怔地坐着，那颗不安分地躺在牙槽骨里的第三臼齿还在作痛，隔着皮肉，被哥哥的手轻轻地包裹住。

哥哥的手指指腹边缘有细薄的茧，掌心又凉又软。

他突然不想去看牙医了。

***

范丞丞几乎是发着呆度过一上午的。

黄明昊来找他，看到范丞丞挂着一幅耳机魂不守舍的样子，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他摇摇晃晃的椅背。

“你干嘛？”

“你（重读）干嘛？”

范丞丞看了眼窗外阳光透过葱葱郁郁的枝叶，“夏天到了，适合冥想。”

我看还挺他妈适合找别人家哥哥吧。黄明昊表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骂了一句。

黄明昊与朱正廷的性格仿佛是颠倒两面。越是在意的事情，他越是看起来八风不动。极苦与极乐，全都藏在灵魂最深处，只有一副讨人喜欢的皮囊肯交予他人，这是他在人世间活了十几年得来的七窍玲珑心。

而当黄明昊没什么反应了，神色静得像湖泊，事情就麻烦了。

那天吃烤肉之前。朱正廷给黄明昊发了微信。

今天碰到范丞丞帮了我很多忙，请他吃饭，等一下带外带给你[机智][机智]

范丞丞？

黄明昊莫名其妙，随即想到范丞丞的姐姐，便猜到个七七八八。

有了一，就有二， 就有三四五六。

今天又碰到范丞丞了，好巧啊。

范丞丞这三个字再一次在朱正廷口中出现时，黄明昊快气死了。

巧个屁，你信他，一次算巧，两次三次还算巧吗。

不许说脏话。朱正廷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下。不然呢？

怕再讲下去朱正廷就听出弦外之音了，黄明昊挨了一掌后立刻作乖乖认怂状。

到了朱正廷不得不比平时晚了两个钟头回家的时候，他看到黄明昊坐在餐桌前，棱角处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上是一层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是微笑的表情。

这就是黄明昊让朱正廷知道事情麻烦了的时刻。

“丞丞智齿发炎了，刚刚带他去了趟诊所，没来得及给你发微信。”

朱正廷将外套挂在衣架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黄明昊的脸在灯光下像白纸一样柔软可爱，烫染过的头发蓬松，乖驯的一张皮贴在表面，肉食主义者喂养出的小肉食主义者，令漂亮哥哥棘手的冷酷弟弟。

“丞丞？”

黄明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之前不是范丞丞吗？”

只有这个时候朱正廷才会意识到，当年那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可爱小孩，已经可以站在他对面平视彼此了。

朱正廷心里一阵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心虚，相当的不正当。他没想过或许兄弟情本就不应该是独占的，他在黄明昊的逻辑里永远毫无招架。而无论是当下的情况，还是他内心的反应，在短暂的一两秒内远远超过了朱正廷的大脑处理速度。

在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永远是遵循直觉。

“我下次一定会早点跟你说的好不好。”

像以前哄不愿意丢掉旧玩具的黄明昊时一样，朱正廷过去抱住如今与自己一般个头的弟弟，轻轻摇晃他。弟弟推开他，就更用力地抱上去。

黄明昊最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没再挣扎，只是将脸靠到哥哥的肩上，还残留着柔软，和一丁点委屈。朱正廷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好像还在哄那个十三岁的，不开心的小男孩。

“我也是弟弟啊。”

“我知道，我知道。”

下巴搁在哥哥肩上，黄明昊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随即闭上眼，将脸埋在了他美丽又愚钝的哥哥永远为他敞开的温热颈窝里。

***

朱正廷对于遇到范丞丞这件事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他去片场做摄影助理，碰到范丞丞晃着腿坐在制片旁边。

范丞丞戴着没有镜片的金属镜架，朝他抬抬下巴。

“你怎么在这儿啊？”

“做群演。”

范丞丞现场瞎编面色不改。

朱正廷听完笑了，他看见他好像总是开心的。

“那你能不能等一下帮我打个板，我同事堵在路上了。”

“行。”群演爽快转行。

女主演接了个电话，匆匆回到房车里。副导拍拍手。咱们先休息一会吧，啊。

二十二岁的助理还在看摄像机，十七岁的群演把场记板扔车筐里，骑着道具组的凤凰牌自行车在旁边转悠，成功吸引了心理年龄撑死了十岁的助理的注意力。

“哥，你坐上来看看。”

摄影助理一听，高高兴兴地追上去，手一撑，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朱正廷看上去不比范丞丞大，俩模样好看的小孩玩到一起，旁边人也看了高兴。剧务喊了一句，丞丞带女朋友上山上看看，有橘子林。范丞丞回了句好嘞，起了劲儿地从斜坡往上骑。朱正廷花了几秒钟反应了一下，“没有，我不是——”舌头打结到不知道先反驳哪点好，夏天的风从树林呼啦啦地铺面吹来，热度从隔着衣物相碰的皮肤一直蔓延到脸上。

群演骑着道具用的老式自行车，载着助理绕着一小片橘子林转了两圈，披着一身斑驳的阳光又下了山。

“怎么好像哪里你都很熟？”

摄影助理问群演。

“小时候家里人拍戏，跟过剧组。”

群演答非所问。他不熟别人，别人看他姐姐的面子上熟他罢了。

直到场务来喊人，朱正廷才真信了他是来做群演的。

“你没发现我今天脸上有妆吗？”

范丞丞稍稍弯腰低头，朱正廷傻傻地凑过去摸他的脸，几个后勤女生看着他们吃吃得笑。

“笑什么？”

朱正廷察觉到笑声之外的含义，手脚又不知道往哪儿摆。他不是第一次被笑了。被沪上富贵人家放在手心里宠出来的小公子，读不懂社会明明暗暗的运行规则，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窘境。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一个掌镜的占我一个小演员便宜。”

朱正廷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他脸上弹开，然后狠狠地敲了他一掌。

“你再打，你这是职场性骚扰不成，恼羞成怒我跟你讲。”

“你完蛋了朱正廷，”范丞丞警告他，“等我火了第一个被我粉丝人肉的就是你。”

“你给我小心一，哎，疼，别打了，哥，别打了。”

场务来催人了，范丞丞眉笑眼开地穿过人群，走到指定的位置，踩在道具滑板上，做一个心满意足的背景路人。

他转过头去，看到朱正廷他那比他大上五六岁的同事，带着他熟悉的讨人厌的表情，凑到朱正廷的面前。

然后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他看到朱正廷抬起头，轻轻地，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视线回到摄像机后面，像一切无事发生过。

那个表情他也很熟悉。

他统称为“你居然不知道吗，他就是那谁的弟弟”。

***

朱正廷打开门时，家里静悄悄的，连灯也没有开。

他把钥匙放在玄关鞋柜上，外套挂上了衣架，又脱下鞋袜。

今天在片场的后几个小时，他竭力装作平日无异。

他原本在做笔记，同事笑嘻嘻地凑过来，搂住他的肩。正廷，以后苟富贵勿相忘啊，我还给你面试过呢。

啊？朱正廷一头雾水。

同事亲密地晃晃他。装什么你。还装？不会吧，你是真不知道他是谁？

同事拉开距离，打量他一眼，假心假意地皱皱眉，又凑到他耳边。

那个名字像一声闷雷，盖过了他耳边所有的声音。

然后他无法克制地，抬起脸，看了一眼范丞丞的方向，不想正好与对方的视线撞到一起。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范丞丞神情是陌生的，远远地一眼，仿佛从瞳孔到后脑勺把人空空看穿，他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摄影机后。

之后范丞丞来找他，语气神态与之前相差无几，他也装作无事模样，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宁。

范丞丞又耍嘴皮时，他想，丞丞在开玩笑，我要笑，然后抬起头对范丞丞露出微笑。范丞丞也笑着看他，金色细框架下黑的眉狭长的眼，如今终于有迹可循。朱正廷在对上眼神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又被看破了，心想早知不如装作没听到。

朱正廷知道自己演技差，骗不了人。不是没人跟他说过，他这个人，里一层外一层都是一个样。

靠着门，朱正廷只觉得非常疲惫。

“黄明昊？”

一个人的声音在空荡荡地房间里回响，没有回应。

“Justin?”朱正廷黑暗中摸索着找寻墙上的开关，“你睡了吗？”

突然间，他感到一双胳膊从背后环上，用力地箍住了自己。

朱正廷吓出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对身后的人来了个肘击。

“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正廷向前扑倒，慌张地爬起来冲向阳台，“砰”地一声将自己锁在了外面。

黄明昊捂着被肘击的肋骨下方，心里后悔万分低估了朱正廷的怪力，慢吞吞地向阳台走去。

“朱正廷，朱正廷，”黄明昊敲敲玻璃门，“刚刚是我，我开玩笑的。”

透过玻璃，他隐隐约约看到朱正廷靠着栏杆，坐在阳台的最角落，紧紧抱住自己。

黄明昊在心里叹了口气，捂着伤痛，又慢吞吞地走了回去，从鞋柜上的抽屉里翻出了钥匙。

“朱正廷？”

他打开阳台门，看到朱正廷仍旧一动不动，光裸的脚背弓起，头埋在双膝之间。他们住高楼层，后面是璀璨的万丈城市断崖，呼啸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黄明昊蹲下来，轻轻抚摸朱正廷的后颈和背。手指贴上皮肤，还能感到轻微的颤抖。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刚刚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开玩笑的。”

 朱正廷还是没有反应，紧紧扣在自己上臂的指节透着惨白。

完了，朱正廷生气了。

“哥，怎么了嘛，”黄明昊有点紧张起来，放软语气，“我们进去好不好，你不要生我气了嘛。”

朱正廷终于有所反应。黄明昊看着他慢慢抬起脸，通红的眼角下是湿漉漉的脸颊。

这下黄明昊是真的慌了。

“我刚才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他扯一截袖口，胡乱地去抹哥哥的脸，“我不是——”

“不是的，不是，我。”朱正廷看着他，眼里全是令人几欲心碎的泪水。

他有点哽咽，断断续续地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我刚刚，就我刚刚，太害怕了，自己跑出来了。”

“我把这个门锁上之后，才想到的。”

“我才想到，’小昊还在房间里’，但我真的，一步也动不了了。”

“对不起，对不起。”

黄明昊跪在地上，将他的脸按到自己胸口，一声声的对不起被闷成湿热而支零破碎的片段。

“就，我真的，很害怕。”

“很怕我哪天，哪天我也像今天这样，丢下你不管了，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黄明昊将下巴抵在朱正廷的头上，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到，那个时候，你会，你会原谅哥哥吗？”

“你会恨我吗？”

黄明昊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伤心的哥哥紧紧抱到怀里，隔着头发不着痕迹地落下一个近乎誓言的吻。

“不会有事的。”

“我们不会分开的。”

***

反复发炎的牙龈被轻轻挤压和冲洗，他起身吐掉口腔里的血水。

范丞丞出来的时候，朱正廷坐在等待区，手里的奶茶浮着一层厚厚的鲜奶油泡。他翻看着从书架上拿下的圣经，墙上的黑色十字架恰好悬于头顶，旁边是被装裱的“以马内利”。

朱正廷进门前解释这是黄明昊常来的牙医诊所，他才想起来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是个基督徒。

我帮你预约好拔智齿的时间了，下周六，今天你已经——

话音未落，无神论者范丞丞扯下口罩，弯下腰，一口咬住他手中奶茶的吸管。

太甜了吧。

他听到黑皮圣经从两膝之间滑落到地上的声音。

之后当然被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笑嘻嘻地走在前面，从身旁建筑的玻璃倒影里看到嘴里嘟囔着我有洁癖的朱正廷抽出吸管，掉了个头插回去后旁若无人地继续喝。

到了周六，范丞丞躺在沙发上，不时地拿出手机看上一眼，那个被他备注了🐷的微信对话框自三天前就被挤到了下面，没有一点动静。

他想，没意思。

把手机扔到沙发另一头。真的没意思。

范丞丞爬起来去刷牙，看到浴室镜子里的自己。

像吗。

像这十多年来无数次那样，他靠近镜子里的自己，里面是他看过千万遍的脸。黑的眉，狭长的眼，薄的唇。

小时候姐姐捏他的脸，笑他长得丑，一点儿都不像自己。

姐姐是大明星，风华绝代，但凡认识姐姐的，看到他时都要在哟呵后面犹豫一番，这小孩儿——挺可爱的，或者挺精神的，最后基本以没事儿小孩嘛以后就长开了来挽尊。

他听了不高兴，躲起来生闷气，最后姐姐在衣柜里找到他，哄他出来吃饭。

你长得像爸爸嘛，爸爸小时候也不好看。

我不要像爸爸。他偷偷流过眼泪，讲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后来场面见得多了，才明白在无数荒唐恶毒的流言蜚语里，不像姐姐这条连头抬都称不上。他出生在镁光灯与互联网并驱的时代，最早会哭，会去问姐姐，后来长大了，知道眼泪不顶用。学校里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富家子弟，笑着过来摸他脸，问他，你姐到底是你姐啊还是你妈。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摁住对方的脑袋就往墙上撞。

他们被很快分开，对方又哭又骂。今晚老子让你出不了三环。

你等着，我要给我爸打电话。十四岁的富家子弟恶狠狠地威胁道。

血从他额角渗出来，糊住了右眼，他抬起手擦了擦，获得了一种真实感。他内心如此平静，以至于感到轻蔑。不过如此罢了。

至此之后，大场合小场面，一颗心脏炼得靡坚不摧百毒不侵，眉毛都懒得抬一下。

——所以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罢了。

他最终还是出了门，戴上耳机，列表循环他听最多的playlist，Kendrick Lamar与Kenye West为主，Groovyroom与Higher Brothers等亚洲嘻哈音乐为辅。他想去买杯咖啡，路过电影院，一整面墙上是一块块近期热映电影海报的灯牌。漫威已经下映了，而朱正廷早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范丞丞心里空荡荡地冷漠。

他拿着咖啡坐在高脚椅上，想叫辆车。上次那间诊所在哪儿来着？他费劲地冥思苦想。

“——所以你们是真的在一起过啊？”

“不是——”

“没有，是朱正廷他非要我跟他试一下。”一个急切希望撇清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卡座传来，“我本来一直都只跟女生交往的，钢铁直男。”

这个城市的常住人口有两千三百万，连锁意式咖啡店有五百三十九家。范丞丞盯着手里的打车app，吸了一口冰美式，没有回头。

耳机里的说唱男孩在唱情歌。我带上面具，假装你不在我一样开心。

偏偏在这个周末，在这个两点十分，两千三百万里的两个人，坐在同一家咖啡店。

这什么事儿啊。范丞丞心想。

“没有我——”

“哦那难怪你那个时候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

“喜欢朱正廷的女生真的很多啊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奇怪。”

“没有好不好，我高中的时候也——”

“那你们俩谁是下面那个啊，朱正廷吧。”

都什么玩儿。范丞丞关了手机。走了走了。

他把耳机戴回去，拿起咖啡起身往店外走。

“我就问问，你们自己都承认了，你俩总有一个是被搞的吧。”

“我们没——”

“开玩笑你觉得有可能是我吗？”

范丞丞隔着墨镜，斜着眼瞥到朱正廷咬着下唇角，沉默地坐在令人恼火的嘻嘻哈哈声中，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都什么事儿啊。范丞丞心想。

他喝掉最后一口冰美式，哗啦啦摇了摇冰块，扔到垃圾桶里。

“你怎么坐这儿，我找了半天。”

四个男生一起回头，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后面，黑色的墨镜从鼻梁滑下，看着朱正廷。

“丞丞？”

他久违地看到朱正廷对他的出现露出惊讶神情。这次是真的偶然，十次必然里会出现一次的那种。

“哦，你好你好，我是范丞丞。”

他弯下腰，装模作样地伸出手，跟还愣在原位的两个男生握了握手。

“你朋友？”

朱正廷身边的男孩转过头看向还没回过神的朱正廷。

“呃他——”

范丞丞把手送过去，握住对方半伸半收犹豫不决的手。

“我是他男朋友。”

一桌人突然陷入安静，看表情范丞丞说不好是朱正廷旁边的男生还是朱正廷本人比较精彩一点。

“走了啊，电影都快开始了，”范丞丞抓住朱正廷僵硬的胳膊，把人拎起来，“刚给你发的微信都不看。”

“正廷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他这人是这样的。”

范丞丞把墨镜推上去，挡住视线，用力地搂了搂朱正廷的肩。

“不好意思啊，下次再聊。”

***

范丞丞一只手插在兜里，朱正廷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没有人说话。

他们走到那个镶嵌了一块块热映电影海报灯板的影院门口，范丞丞扫了一眼。

“你想看什么。”

朱正廷脑子里一团糟，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抬头看到范丞丞的侧脸又有些怯。

那天的次日，他忐忑不安地到了片场，却再也没有看到范丞丞的身影。

他为下一场走位调整设备角度时，听到场务抓着一个人问。

他人呢？没来？不是，他不群演吗这就不来了？

人家来玩儿票的嘛，这剧都是他家里投资的，当然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了。

“丞丞，之前——”

“我要看这个。”

范丞丞指了指一块电影海报。两块钱设计成本的廉价海报，上面写着孤楼惊魂，6月16日恐怖再现。

“不行。”

朱正廷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你之前还答应我请我看漫威的。”

“那我们看漫威。”

“漫威上个月就下映了。”

范丞丞扭过头看向朱正廷。

“朱正廷，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数。”

“……行吧。”朱正廷还是服软了。

电影院里冷气开很足，周围零零散散坐着一对对小情侣。朱正廷抱着爆米花，灯光才刚刚暗下来，他的手心就已经开始出汗。

 大银幕上的女主角紧紧靠着墙，偷偷看门缝外面。她的头每探出一寸，朱正廷的心就揪紧一分。

突然，一句温热的吐息出现在他耳边：“看她后面。”

朱正廷差点跳了起来，哑着嗓子叫了半声后生生卡住，闭上眼收起双脚，靠向唯一相邻的大活人，额头抵在对方肩上。

范丞丞拼命忍笑，抖动的余震不幸传递给了整个人在座位里缩成一团的朱正廷。四周不断有人埋怨地回过头看向他们。

“范，丞，丞，”朱正廷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警告你啊，范丞丞。”

大银幕里的女主开始尖叫逃窜，范丞丞晃了晃肩，朱正廷仍然缩在他身边，誓死不肯再看一眼。

范丞丞憋着笑又喝了一口冰可乐，抓住朱正廷的手腕站起身。

“走了。”

“不、不看了吗？”

“反正你也不看。”

范丞丞拽着人走到外面才松了手。出了黑暗的影院，朱正廷抬头看到范丞丞的侧脸，底气在一瞬间好像又没了。

“我要打街机。”

范丞丞说完，头也不回地往街机厅走。

真是小孩子。朱正廷在心里吐槽，换好一袋游戏币递给已经拿好了鼓锤，站在太鼓达人前的范丞丞。

两个小时过去后，朱正廷坐在头文字D里，央求范丞丞再跟他比一次。

“再一次嘛，最后一次。”

“这儿马上就要关门了，”范丞丞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你想喝奶茶的话我们现在就得去买，不然再晚一点就要排队了。”

比小孩成熟一点，比大人幼稚一点。

“你好，我要一杯静冈抹茶，还要一杯芝芝莓莓，半糖，谢谢。”

范丞丞靠在玻璃门边，默默地看着朱正廷点单的背影。视线模糊了一瞬，背影分裂成两个又迅速合拢。

耳机里的嘻哈男孩还在唱。I don’t wanna be your friend, 不能只是 be your friend.

比朋友多一点，比恋人少一点。

——我在想什么。范丞丞摘掉两边耳机，想回头撞墙。

都怪这年头trap歌手唱太多情歌。

“我点好了，可能要等一下。”朱正廷拿着号码牌走回来。

“嗯。”

他随意别过脸，掩饰自己的情绪。

“咦。”

朱正廷突然凑近，紧紧地盯着他。

“干嘛。”

朱正廷的脸太近了，范丞丞不自觉地想后退一步。

朱正廷突然摸上他的额头，一片冰凉，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你是不是发烧了？”

***

“朱正廷，我要喝水。”

“你等一下！”

朱正廷在开放式厨房内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到处翻箱倒柜。

一个小时前。

“你家里有药吗？”朱正廷一只手扶住他的头，大声地问他，“泰诺或者布洛芬。”

范丞丞看着眼前焦急的人，双眼像对不准焦的镜头，模糊了又清晰。

“没有吧，”他揉了揉眼睛，“我好久没生过病了。”

“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房。”朱正廷掏出了手机。

范丞丞坐在露天咖啡座里，在意识到之前，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朱正廷的衣角。

“你坐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朱正廷哄他，轻轻掰开他手指。

“我跟你一起去，”范丞丞站起来，“你车停哪儿了？”

“我今天没开车出来，我看一下，我们要先往那边走，过个马路。”

范丞丞紧紧地跟着朱正廷，每一步都像踩在泡沫上。夜里城市中央巨大的十字路口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屏幕，此时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五光十色的万花筒。

行人灯亮了，人潮像海水从前后涌来，朱正廷向后伸出了手，范丞丞不由自主地抓住，手指滑向指间，扣在了一起。

朱正廷的手好凉啊。他在恍惚之中想。

他顺从地被牵到光线明亮的药房，朱正廷穿梭在货架之间，松开了手指的力度，他悄悄反扣住。朱正廷回头，范丞丞站在那里，模样可怜无害，像一只被雨淋过发了烧的小狗，眼角都是红的。他只好留一只手任他牵着，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

一上车，范丞丞就往后仰。

“头好痛。”

“一会儿就到了。”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倒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姐姐来微信了。

“生日快乐[蛋糕][庆祝][礼物]还跟朋友在一起吗”

他按下语音。“嗯，在回家路上了。”

犹豫了一两秒，朱正廷谨慎地开口。

“姐姐吗？”

“嗯。”

车厢内又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电台广播里放的俗辣情歌。

“我一直特别喜欢你姐姐的戏。”

“哦。”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安静。

“今天……谢谢你。”

“还有，之前，就，哎反正，你懂的。”

范丞丞脸朝向车窗外，嘴角轻轻上扬了一小会。

“朱正廷。”

“嗯？”

“你讲话好尬啊。”

朱正廷愣了两秒钟。

“范丞丞，你不要以为你生病了我就不敢打你。”

电台广播里的俗辣情歌终于放完，吵吵闹闹的交通主持人上线。

“朱正廷。”

“干嘛？”

“今天那个坐你旁边的，是你前男友吗？”

“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

朱正廷想了一想。

“他之前追过我，求我跟他至少交往一周，我被缠得不行了，就答应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还没到一周我就受不了了，就跟他说还是算了，我可能还是不喜欢男的。”

“你也跟女生在一起过吗？”

“高中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后来分了。”

“你不喜欢男的干嘛答应他。”

“……我不知道。”

“可能是觉得他有点可怜，也可能是因为我也想试试看自己会不会喜欢上男生吧。”

指甲扣进手心握紧又放开，朱正廷垂下眼，看着掌心里浅浅的指甲印。

“我好像不会喜欢人。”

范丞丞微微偏过头，瞥了一眼朱正廷，隧道里一道一道的光影打在他脸上，表情是令他意外的坦率。

然后他几乎是没来由地，对自己有点生闷气。

“你以后不要再跟那些人见面了。”

“啊？”

“就那些人。”

“嗯我觉得也是。”

电台广播里的主持人叭叭讲完，又开始放十年前的流行乐。

“范丞丞。”

“说。”

“你越来越像黄明昊了。”

像个屁。范丞丞在内心生闷气的对象换了个人。

“好像也不是很像，哎，反正就，有一点，但整体也不是很像其实。”

“朱正廷，你讲话真的尬死了。”

如愿以偿换来啪得一声打在大腿上。

比小孩成熟一点，比大人幼稚一点。

比这样多一点，比那样少一点。

手肘靠在车门上，掌心托住脸，牙槽骨深处的疼痛再次开始突突地跳动，宛如呼吸，宛如脉搏。

宛如——

“这放的什么啊，难听死了。”

范丞丞听到朱正廷小声地抱怨了一句，随即有重量靠了过来，他回过头，恰恰好面对面。在那一瞬间，范丞丞看到了他睫毛投下的阴影，柔软嘴唇上的纹路，美丽的眼里全是烦躁，他却看到有桃花落下。

朱正廷伸出手，摘掉了他另一边耳机。

——心跳。

***

“你家烧水壶到底在哪儿啊？”

朱正廷阖上第一个壁橱，又打开第二个。

“靠墙下面第一个柜子。”

范丞丞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朱正廷找到了烧水壶，刚打开水龙头，听到身后又飘来一句。

“用滤水壶的水烧，我不喝水管水。”

太子爷娇气发话。

朱正廷只好又到处找滤水壶。

沙发的一头放着一个小小的矩形水缸，里面住过死了一批又一批的金鱼，如今只剩一只蓝色马尾斗鱼仍孤独地活着。

范丞丞仰起头，隔着波光粼粼的水箱，整个世界里只有朱正廷倒转的背影和一尾蓝色的斗鱼。

他眨眨眼，一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慢慢淹没上来。

好像是他早已看透的宇宙万物被打乱，以往定律规则全都失效，每颗行星每粒尘埃都在重新寻找轨道。

抬起手背压上闭起的双眼，隔断了世界。

“丞丞，你想吃点什么吗？”

朱正廷脱了鞋，踩上地毯，靠着沙发坐在了地上。

“我不饿，随便。”

他悄悄偏过头，透过手臂下的缝隙，看到昏暗的灯光下朱正廷露出的白色后颈。

朱正廷纠结地看着外卖app，一个页面滑上又滑下。他突然回过头，扒上沙发，一双眼睛眨了眨，盯着范丞丞看。

“你真的不想吃点什么吗？”

范丞丞迅速移开视线，手臂挡住了脸。

“那炸鸡吧。”

朱正廷开心地笑了，眼睛弯弯得勾人，里头又没有半点害人的意思。转过身去，他扒拉下滑点餐页面，还没开始勾选，就接到来电。

“喂？”

他起身，走向落地窗。

“哦我的那份已经发了，你找小陈吧。”

“行，行，好。”

“好，嗯，周一见，嗯好拜拜。”

朱正廷挂了电话，转头看向厨房。

“水烧好了。”

范丞丞听到他走向厨房，叮叮咚咚一阵响，他半睁着眼，看到朱正廷拿着水杯，抿起嘴贴上杯沿，试了试温度，才拆开退烧药，向他走过来。

“吃两粒这个。”

朱正廷跪坐在地毯上，递给他水，又撩开他的头发，摸了摸发烫的额头。

“先睡吧，我们之后再测一次体温。”

在嘴唇碰上温水的瞬间，范丞丞突然想到，他照顾过多少次别人，才会这样习惯。

好像早在最初，早在那个天蓝得不像话的下午，早在那颗智齿第一次蠢蠢欲动，他就有了预感。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

以一种与上一通电话全然不同的语气，朱正廷拿起手机贴到耳边，又走到落地窗的角落。

“我在听。”

那样轻柔，好像电话那头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朵小花。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们打电话。

这只是在他的宇宙失序，行星与尘埃脱轨，万物被惶恐与甜美的不真实感虏获，他终于恍然面对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时的第一次罢了。

“我要先走了，你睡一会吧。”

范丞丞抓住了朱正廷的手腕。他想说不行，才发现喉咙不知何时嘶哑了。

于是他只是微微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别闹了，”朱正廷转了转手腕挣脱开，摸摸他的头，“快点睡，乖。”

十七岁时的智齿终于在他成年的这天刺破了柔软组织。

“疼。”

房间恢复了与往日无异的寂静，黑暗中范丞丞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好疼啊。他想。

玻璃水缸里的蓝色斗鱼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露出一隙雪白的鱼肚。

***

半个月前姐姐打过电话给他。

你最近在干嘛呢。

没干嘛啊，就还是那样。

我这边倒是听说了不少啊，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朱正廷？

对对，你是在追人家吗，差不多天天有人来跟我讲。

哎不是的姐，没那么认真，不至于。

他想了想，强调了一下。

真的。

像是说给姐姐，又像是说给自己。

发烧时，连疼痛都好像是一场幻觉。

范丞丞从沙发上坐起来，盯着眼前黑漆漆的27寸电视屏幕。

一个白色的光点远远出现在屏幕中央，然后越来越近，随即是无尽的时间洪流，瞬间冲没了四周的家具与墙。

哦，在做梦。

他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直到洪流突然停止。

视野模糊了一秒，他先是看到了教室的玻璃窗，外面是走廊，记得的不记得的脸，拥挤在窗外。

“操。”

他回过头，看到揪住自己衣领的，满面血和眼泪的一张脸。

哦，他啊。

范丞丞有点冷漠地从回忆里找出了人。

然后他伸出手，摁住对方的脑袋，狠狠地又往墙上撞了一下。

那次是姐姐瞒着爸妈来接他的。读他们学校的学生，个个家里非富即贵，对方家里人赶来学校，气得差点掀了屋顶。

他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协商的，这件事最后也没有捅到新闻上，学校象征性地给他记了个过，姐姐按着他的头给人道了个歉，回了家就叫他跪下。

姐姐的前男友是个性格温驯的人，在旁边劝慰：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架，正常的。

他张口就是一句关你他妈逼的什么事，被姐姐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嘴。

他晃了晃，又站稳。

范丞丞不相信这个懦弱的男人会像他一样，愿意为了姐姐的声誉跟人拼命。

姐姐问他为什么跟人打架，他不肯说。

姐姐叫他跪下，他不肯跪。

那是姐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他。

他没有哭，像是泪腺干涸了，也没有什么表情，额头上被缝合了两针的伤口又裂开，潺潺流出温热的血。

像是有一根东西，倔强地卡在了他的某块脊椎骨上，吊着一口气也支撑着他站在那里。

姐姐累了，坐到沙发上忍不住流泪，自责没有教好他，吃软饭的前男友坐在旁边安慰她，说些好听又无用的话。范丞丞的半边脸是麻木的，只是冷眼看着。

那一刻他恨所有被姐姐保护的人，包括自己。

范丞丞对于长大这件事永远迫不及待。

模糊之中，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了他的脸上，隔着皮肉，那颗刚刚破土而出的智齿被包裹其中。

指腹边缘有细薄的茧，掌心又凉又软。

范丞丞睁开双眼，看到朱正廷担忧的脸。

又在做梦吗。

范丞丞呆呆地盯着朱正廷，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从落地窗洒进的月光。

朱正廷被盯得发毛，用力捏了捏范丞丞的脸。

“醒了吗？”

“嘶——疼。”

“哪里疼，智齿吗？”

朱正廷赶忙给他揉了揉脸。

范丞丞愣愣地想了一下。

“心疼。”

朱正廷的睫毛抖了抖，笑了，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如梦似幻。

“瞎讲八讲。”

范丞丞感觉自己半只脚还在梦里，头发粘在额头上，蒸腾的热气涌上来，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张了张口，声音还是嘶哑的。

“其实那天，我姐叫我去摄影棚看一看的时候，我本来不想动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还是去了。”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怎么走之前还拿我家钥匙，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语就自己跑出来了。

“现在想一想，也不是很后悔。”

好像当他是一个发着烧说胡话的小孩，朱正廷怜爱地伸手撩开他汗湿的头发，摸了摸额头。

“好像温度降下来了一点，我在路上买了白粥和咸蛋，起来喝点热水吧。”

朱正廷起身，走向厨房，灶台上暖色调的灯光被打开，叮叮当当的餐具声打破了原本房间内的寂静，玻璃水缸里的蓝色斗鱼动了动，翻了个身，孤独又顽强地游动。

范丞丞坐起来，揉揉眼睛，走到朱正廷的身后，弯腰咬住朱正廷递过来的一勺白粥。

“嘴里有点苦。”

“喝点水，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嗯。”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十八分。

冷水冲下来的瞬间，发烧了一晚上的范丞丞才终于有了些许清醒的感受，好像直到这一刻才大梦初醒，他终于回到了现实。

等到他头发吹到半湿出来，看到朱正廷站在落地窗前，一个小窗口被打开，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夜风鼓动他身侧宽松的丝质衬衫，像一只扑棱着的白色的鸟。是他们第一次在摄影棚遇到时那一件。

范丞丞这才看到他手里的烟，显然是不想留下烟味在室内。

朱正廷抽烟的时候眼尾倦怠，月光下的侧脸看起来忧郁，神色却好像闪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好像有什么事发生过了，也或许没有。

然后他意识到，就算是朱正廷这样的人，也藏了不给任何人一窥究竟的地方。

范丞丞走过去，朱正廷听到脚步声，弹了弹手里忽明忽灭的烟，回过头对他眨眨眼，温柔一笑。

“别跟黄明昊讲。”

随即丢掉了剩下的半支烟。

“你不抽完吗？”

“我只抽半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皮肤不好。”

“已经很好了，”范丞丞靠在窗边，想了想，“刚刚我差点以为你要飞到月亮上去了。”

朱正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还行，就头还有点痛。”

“今天怎么没去拔智齿？”朱正廷冷不防地发问，“我跟牙医那边通过电话了。”

“想跟你一起看电影。”

范丞丞坦率地承认了。

“以后还有机会的。”

“不会再有今天这样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朱正廷有点不好意思，给了他一锤，他捂住被打的胸口，指责他殴打老弱病残幼，朱正廷反驳他你这么皮我打你天经地义。

嘻嘻哈哈闹一番，范丞丞才觉得好像看到了平日的朱正廷。那个比小孩成熟一点，比大人幼稚一点的朱正廷。

刚刚抽烟的朱正廷，像镜中的花，月亮下的泡影，轻轻一碰就会消失去他再也见不到的地方。

“吃点粥再睡一会儿吧。”

“不想吃粥，”范丞丞摇摇头，“我想吃那个。”

“我想吃橙子。”

范丞丞不出所料地欣赏到朱正廷笑容逐渐消失。

“你这样，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微信上面那个🍊吗？”

“还行。”

“还行可还行啊范丞丞。”

“我们楼下的华润二十四小时开着，我去一趟很快的。”

范丞丞从衣架上拿出一件灰色海马毛开衫，带着“虽然我可能会晕倒在路上但是没关系你不用担心”的魄力边咳嗽边套上，光着脚换了双下楼逛超市用nike拖鞋。

“等一下。”

朱正廷走过来，踮起脚，手指勾着皮筋划过还在发烫的耳廓，给他戴上了口罩，又摸了摸开衫的厚度。

“走吧。”

周末这个点的超市里，大多时候只有蹦完迪来买酒和薯片的姐姐们。朱正廷在那边挑橙子，范丞丞抬着头看电视屏幕里的广告，里面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偶像们露出职业笑容向电视机前唯一的观众朋友范丞丞推销便宜化妆品。范丞丞懒洋洋地靠着水果摊，不时隔着口罩发出闷闷的一声鹅笑。

“丞丞，走了。”

朱正廷没什么表情，将一个圆溜溜的新奇士橙扔给范丞丞。

“这个橙子像你一样皮，你把它吃了吧。”

范丞丞走过去摸了摸朱正廷的额头。“我感觉你也有点烧。”

他心里想的是，额头露出来也蛮好看的。

他们出来的时候，深蓝的天空从远处开始泛白，朱正廷从一包黑好彩里摸出一支咬在嘴里。

“不是对皮肤不好吗？”

“没有，就最近……”

低头点燃嘴里的香烟，朱正廷望着远方逐渐显现的城市森林，沉默了两秒。

“可能压力有点大吧。”

范丞丞想了一会儿，把口罩扯到下巴上。

“我也要抽。”

在说出口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朱正廷会干脆地一口回绝并指出你既没成年又生病，他也同样盘算好了自己要先威胁不给就跟黄明昊打小报告再撒娇说我成年了嘛昨天的生日你都忘了。

然后他看着朱正廷仰起头，看向他。

“好啊。”

黑色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落了又起，咬着香烟的嘴角微微勾起，模样既清澈又诱人，却没有一丝欲念。

被凉水澡压下的热度从脖颈处向上攀爬，发烧带来的晕眩感自背后袭来，而牙槽骨深处的疼痛再一次地，毫无道理地跳动。宛如呼吸，宛如脉搏。

宛如心跳。

范丞丞心想，我是真的完逼蛋了。

朱正廷低下头，摸摸索索刚从口袋里找出烟，范丞丞突然说道。

“我要抽你那半支。”

这样比较环保。欲盖弥彰的后半句突然梗在喉咙中，他说不出来了。

那根倔强地卡在他某块脊椎骨里的东西，那一口支撑着他的气，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呼之欲出。

朱正廷什么都没有说，戴了一圈细戒指的食指尖轻轻敲了敲香烟，烟灰窸窸窣窣落下，将剩下半支递给范丞丞。

范丞丞接过烟，咬在嘴里。

眼前视野布满了黑白噪点，头重脚轻地得好像下一步就会倒下，酸痛感从关节爬到肌肉。他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是跟在朱正廷身边走着，安静地抽着半支烟，那颗跟他一样皮的新奇士橙沉甸甸地垂在开衫口袋里，跟着脚步晃荡。

“别抽了。”

朱正廷对他说，声音穿过漫长的距离，忽远忽近。

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朱正廷拿走了他手里的烟，又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听得见我说什么吗？”

他点点头。

“是不是很难受，还能动吗。”

“还行吧。”

他抬起手抓了抓后颈，装作无事模样，看着朱正廷。

朱正廷看了他一眼，将烟踩灭了，捡起来，走向垃圾桶。像他们走在巨大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周围有无形的人潮涌来，朱正廷向后伸出了手，范丞丞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牵住，手指滑向指间，轻轻地扣在了一起。

“这里有台阶，小心一点。”

“我没事。”

“我知道。”

朱正廷牵着他往公寓走，两边往日他熟悉的景色、走廊、建筑，统统变得模糊错乱，只有牵着他的那只手和咫尺之遥的背影，如此的真实。

朱正廷打开了门，牵着范丞丞走进公寓内，幽暗的室内只能看到那尾孤独的蓝色斗鱼在装有LED灯珠的玻璃水箱内游来游去。

范丞丞停了脚步，朱正廷也跟着停下来了。

“怎么了？再坚持一下，就快——”

他突然向前倒去，头埋在朱正廷的肩上，粘在皮肤上的发梢被汗水打湿。

明明已经成年了。

朱正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没有事。”

“我知道。”

那根卡在他脊椎骨上的，让他冷眼旁观，让他靡坚不摧的东西，此时正在悄无声息无可挽救地慢慢融化。

他很难过，伤心中又有一丁点高兴，在那股38.5摄氏度的热浪冲击下，一种模糊而不明确的幸福感笼罩了他，干涸的泪腺复苏重生，发烫的额头贴在哥哥冰凉的皮肤上，他终于在黑暗中无声地流下了眼泪。